Midnight train

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

圆满

尹柯到医院的时候,邬童正躺在病床上。很奇怪地,他觉得这人像一朵玫瑰。即使是面带病色的时候,也是芳香的,不再娇艳欲滴,但另有一种风情。


“医生说你这次醒了,可以少吃点东西了,我在家给你做了粥,”他打开保温盒,指尖被缭绕的白雾熏得发烫。“还热着,我扶你起来吃。”


邬童看了他一眼,竖起刺来了,扎得他心尖麻痒。“你怎么来了?裴珏呢?”


裴珏跟他俩一块玩了许多年,虽不像他俩一样扣上兄弟的名义,但亲密不少半分。


尹柯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:“我是你弟弟,不该来吗?”


于是玫瑰的刺就竖得更高了,几近破皮,尚未见血。“你用不着时时刻刻强调你是我弟弟,我是问你不是去工作了吗,突然回来,不耽误事情吗?”


他尽力克制着不露出任何的情绪和破绽。“不要紧,我照顾你几天再回去。”


邬童不说话了,伸出手要去端碗,他怕对方烫着,连忙几步抢上去:“我喂你。”


“用不着,离我远点。”


其实邬童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。尹柯出国工作以后,两个人早就远了很多。他就是再怎么靠近几步,也始终隔着一条宽阔银河,够不着人,碰不到手,被隔离在无形的玻璃墙外。


兄弟这个词,有时用来刻画形影不离的亲密,有时归根结底也不过就一个虚无的名义而已。他曾经也为了邬童手上一个小伤口就哭得撕心裂肺,天崩地裂,现在回想起来,还有几分好笑。笑着笑着,眼睛就热了。


他们一开始同居的那段日子,真的过得特别好。他时常去网上搜查些菜谱,给邬童做甜品吃,味道怎么样自己不知道,但从邬童脸上的笑来看,果然是喜欢的。


再怎么喜欢,也过去了。他没有时光机,世上不卖后悔药,深陷回忆多不潇洒,他就是血肉模糊也要把根从土壤里费劲地揪出来。


十一点多的时候,他估摸着邬童睡下了,回到了病房里,一片黑暗,触了触邬童的额头,立刻被抓住手,吓了一跳。


“大夏天的也能把手弄这么凉?”邬童语气里带着点无奈,就像先前劝说他别穿破洞牛仔裤却劝不动的时候一样,很有些老妈子的说教意味。


外边的灯透着窗薄薄一层洒进来,他看不清邬童的面容,被对方握住的手渐渐热起来。


“吃冷饮去了,你现在吃不了,想着气气你,后来才想起来你已经很气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

他说这话就为了看邬童生气的,不喜欢对方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。


邬童握着他的手松了些,眼睛在黑暗里亮着微弱的光。


“我看见你就能直接气死了,你赶紧滚回去工作,明天就走。”


他笑了笑,在陪护的那张床上躺下,背对着邬童,以防对方看出他神情的不对劲。


多少年来都这样一厢情愿,他很习惯,没有觉得难受,只是邬童掌心传来的热量还没消散,他也睡不着。


对邬童见不得光的绮念缠着他,针管一样扎进血脉里,激素荷尔蒙一起发酵沸腾,顶个屁用。


他又想到他们学生时期,邬童端正坐着记黑板上的笔记,他一面在本子上画画一面余光瞄着对方线条优美的侧脸,心跳如擂鼓又自我唾弃,在日复一日的浮想联翩里和邬童逐渐从孩童成长为少年,不变的是渗到骨髓里的迷恋,海啸般大肆席卷而来,铺天盖地,淹没得无法呼吸。


出院手续是裴珏办的,暗地里发了短信给尹柯,他飞快把手头上的事情忙完,回家看到邬童对着菜谱皱起好看的眉,顿觉自己没出息,过了多少年,也还是怦然心动一如往昔。


“邬童?你怎么在家?”


对方抬起那双桃花眼看着他,没几分好气的模样。


“你是拍片还是嗑药去了?”


话说到这份上,他的原本计划与目的也没能说出口,巴巴地跑回来并不为看谁脸色,暗恋又不是非得卑微到尘埃里。


但邬童没打算放过他,“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哥了!你哥跟你说话你就这样没大没小的说走就走?”


我从没当过你是我哥。


这话他也没能说出口,打开淋浴花洒,冷水哗哗地浇在背上,冰得他一个哆嗦,头脑倒是冷静了不少。


邬童在外边问他,“你想吃点什么,我点外卖。”


吃外卖哪里营养。他不想再看到邬童躺在病床上,美人还是鲜活些好。“别叫了,我来做。”


邬童好像忽然良心发现一样,推拉技术增进几层:“你别做了,你在旁边看着,我做。”


他翻了个白眼,开了浴室门,也不顾身上几乎寸缕未着,剩着一条底裤遮住关键部位。


“有区别吗?让你做我还害怕你把厨房烧了,歇着去吧你。”


邬童从衣柜里找了套睡衣给他套上,尹柯洗了根胡萝卜给对方磨牙,邬童倒也安分地在旁边啃,像一只大白兔子。


上哪再去养一只这么好看的大白兔子。


尹柯是在他们上初中的时候学会做饭的。有一阵尹柯妈妈工作太忙,邬童就揽下来照顾弟弟的活儿。穿着Hello Kitty睡衣的尹柯坐在椅子上看他瞎忙活半天什么都没搞出来,还不小心割破了手指,决心今后都不让邬童再碰任何和厨房有关系的东西。


伤着邬童,痛着的绝不只是邬童一个。但伤着他嘛,男子汉,拍拍胸脯告诉自己要坚强。


那时邬童不小心切到手,他把小心翼翼珍藏了许久的米老鼠创可贴给过去,心里巴望着以后再也用不上了,邬童的白手指还是比卡通形象要好看一些的。


“留疤了吗?”


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,神奇的是邬童竟然也能接上,“没有,可能米老鼠的创可贴更好用。”


“别提了,我当时快恨死了你了,米老鼠就剩下那一个了,还给了你,”尹柯转过头去,谎言说得毫无愧色。“你以为我是心疼你才哭的?我是心疼米老鼠。”


邬童走过来敲他的头,“小没良心的。”过了一会,又感慨道:“你小时候多可爱啊。”


去他妈的吧。他最烦别人把小时候挂嘴边,没的平添伤感。而邬童这么一提,他就更想举起菜刀砍人了。


“滚。”


邬童每次出门前都要瞧他一眼,还以为他不知道。装睡的技能被他练得炉火纯青,呼吸频率平稳表情放松,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。等到门关上的声音传来,他鲤鱼打挺从床上踩着拖鞋去阳台,望着邬童渐行渐远的背影。


邬童前一天晚上就会买好第二天的早点,省得他还得专门跑超市。他每每狼吞虎咽形象全无,只因为想到这是邬童买的,便更好吃,普通面包顶过山珍海味,速食食品也成了美味佳肴。


尹柯闲着也是闲着,跑去酒吧买醉,借酒消愁愁更愁,没有酒愁也是愁。


结果邬童不知怎么的也来了,和裴珏你一杯我一杯像要灌到天黑,他走过去没话找话,纯粹为了拦住对方别再多喝。


“你吃饭了吗?”


邬童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斜睨着他,几分不耐遮掩不了眉眼的精致。


“吃个屁,我回家,你走不走。”


尹柯拿笑掩住眼里的苦。邬童不知道,他是没有别的余地的。只要邬童说要走,管他天涯海角刀山剑林,他一贯会跟在对方身后冲过去,好似自己身上披着金衫铁甲,罩住底下千疮百孔的凡胎肉身。


“走。”


尹柯和裴珏打了招呼,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邬童靠着墙抽烟,“走吧,去吃点饭。”

 

邬童掐了烟,桃花眼瞟了他一下。“我不去。”

 

有那么几秒钟,他恶毒地希望那个烟头烫伤邬童的手。


“你胃不要了?”

 

邬童眉毛皱在一起,脸上是极其的不耐烦,“用你管我?”停顿了一下,他又说,“你跟我出来干嘛?回去啊,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。”

 

他深吸了口气,开心你大爷。“邬童,你好好说话。”


三两句把天聊崩了,邬童冷着那张好看的脸不理会他,出来抽烟的裴珏透明人似地站在一旁,不趟这通独属于他们的浑水。


两人把沉默持久赛进行了一天,到了第二天傍晚那会,邬童妈妈打电话来,尹柯才终于有理由打破冷战格局,把手机举在邬童耳边,一字一句听了个透彻。


“你要去么?”


他问的是邬童要不要去见他妈妈,话没说全,但他俩之间犯不着总得把每个词句砌得清楚明白,反正对方总归会懂。


邬童妈妈再婚后,没有生孩子,一直和他的外国后爸过二人世界。从邬童上初中以后,他妈妈就经常让他假期的时候去玩。


邬童擦着手,长长的眼睫毛柔顺垂落下浅淡阴影,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的心头。“嗯,我也好久没见她了。”


尹柯接话:“那我也去,看看我妈。”


他并没有那么想看望母亲,就只是寻一个正当点的借口,能和邬童多点时间待在一块。


“我们一起去玩吧,去看海。”


邬童答应了,但终究是没能履约,并不因为信用不好,而是尹柯这边见不得人,找了工作繁忙的借口脱身。


没能看成海,他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底下繁华夜景,璀璨灯光里车流不息,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美丽的意味。


尹柯没跟邬童说,这趟出国,他和他妈妈出柜了。


他也没说,他妈妈把他打个半死,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火辣辣地痛,血肉像是随时要从底下翻上来,躺在床上像一条被炙烤的鱼,没了水张大嘴傻逼兮兮地呼吸着,有的人活着也已经死了。


在邬童的认知里,尹柯妈妈一贯是温柔的,平和的,亲切的。他亲手把自己堆了几十年的堡垒毁于一旦,并不想再摧残另一个人的世界,何况那个人是邬童。


只要邬童将来幸福,他比谁都更加觉得高兴。但他盼着邬童千万别邀请他去参加婚礼,抢婚这事太缺德了他干不出来,拿着酒杯装作手滑泼新娘一身还是很有可能的,可这么多年好歹兄弟一场,别太难看。


他又拿酒灌醉自己。


桌上放着太宰治的《人间失格》,尹柯没去翻,里面很多话他已经不自觉地就能背下来了,刻在心上,烙下印痕,潮起潮落都抹不掉,粗糙的沙子研磨着脆弱的表皮。


“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,碰到棉花都会受伤,有时还被幸福所伤。”


这些早已过世的文豪,大抵把人间冷暖看得最透。他不去像学生时期一样每个字每句话去细品慢咽了,人的勇气是随着青春一块流失的。


他妈妈打电话来说邬童答应了相亲的事,他也觉得很好。只是想想邬童那般品貌,不知道要怎么样一个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对方。


但他没想到邬童会突然回来,他狼狈的样子全数展露在对方面前,既不知所措又难堪非常,到底揣着那么点理智和冷静,全部用来给紧紧抱住自己的人一下一下顺着气。


邬童在发抖。他精心栽培又想去呵护的玫瑰,在不受控制地发抖。他没来得及去拿挡风罩来,实际上他也没有那个力气了。


他们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拥抱着彼此,力度之大甚至像要融入对方的骨血里。他也非常希望能那么做的,可是没被酒精冲昏的那一半头脑又提醒他,不可以。


被母亲盛怒之下踢打的地方隐隐作痛。伤疤可以慢慢痊愈的,话语却一直住在耳朵里,随时都会想起来。


不可以,尹柯。邬童是你哥哥,你疯了吗?


不可以,尹柯。邬童值得更好的未来,更圆满的人生。


尹柯,你好意思阻碍他的前途吗?爱是放手,不是束缚,你懂吗?


他抱着邬童,感受着对方的颤抖,神经似地微微笑了。


懂啊,又怎么会不懂,有关邬童的事,他一贯拎得最清楚。


邬童高烧不退,他一晚上没睡给对方喂药喂水,偶尔动作过大,手腕那处的袖子翻起来,露出底下一条条丑陋的蜿蜒的伤疤,又很快地拿单薄衣料遮住,直到邬童睁眼。


“你发烧了,我伺候了你一晚上,怎么感谢我?”


邬童没搭理他,起身要找之前穿的衣服,尹柯帮对方从脏衣袋里捞了出来。邬童从口袋里翻出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,一路上辗转波折,包装纸被搓弄出深浅褶皱,已经看不住原本的形状了。


青年俊美的面容上捎着懒洋洋的神情,桃花眼半眯不眯地望着他。


“特意给你买的,弄成这样了,还是丢了吧。”


眼看着巧克力要直线进垃圾桶,他手疾眼快抢了过来,“送我的就是我的。”又小声补了一句,“哪有收回去的道理。”


邬童靠在床边,一半脸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突兀地问他,“如果身前身后都是死局,你会怎么选择?”


尹柯还在想着邬童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巧克力该不该放进冰箱里,而邬童的目光坚定执着,让他不得不意识到邬童是认真地问着这个问题。


沉默的氛围维持了好一会,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和压抑。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不切实际了,不如破罐子破摔吧。


“我会去找你。”


他看到邬童的眼眶红了,而他依旧站得很稳,脸上像覆了一层薄而紧实的人皮面具,平静,淡定,只要不切开一道口,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漏出来。他借此骗过邬童,也借此骗过自己。


我会去找你,下辈子。这辈子就算了,你好好地去找你自己的幸福吧。


尹柯让裴珏帮忙联系到了一个姑娘,是之前在酒吧里认识的,其实双方都没有那方面的意思,但逢场作戏,现代人都是该会的。姑娘很配合,他想着过后应当让裴珏帮忙好生道谢,短信没发出去,邬童就过来了。


“吃饱了么?”


邬童俊美的脸上带着阴郁的表情,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,心房里全是病态的贪婪和满足。


就这一回了。靠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来确认邬童对他的在乎程度,就这一回了。


姑娘作出一副受惊的模样,他顺理成章温柔安抚:“我哥还有事儿,我们可能得先走了。”


邬童大长腿迈得快,他拿着两人外套在后面追,走得有点喘。


“你又想干嘛?三次两次地给人家裴珏没脸,到最后还不是让我给你擦屁股。”


“我用得着你管了?我求你管我的事儿了?”邬童冷笑了一声,连个正眼都吝啬给他。“以后你要找对象,要谈恋爱,也别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。谁愿意吃个饭还看你们眉来眼去的?”


是啊。谁愿意,谁都不愿意。早点放手,早点解脱。


“谁眉来眼去了?你这一张嘴就没好话的毛病改不了了是不是?”


他和邬童都很清楚什么样的话能伤到彼此,因为他们知根知底,下手的时候才专挑软肋戳。


“裴珏不就是要给你介绍对象?你看不出来那姑娘喜欢你?”


对方的桃花眼里全是嘲讽和轻蔑,压得他要喘不过气,可又分明知道这结果是自寻。


“你跟你妈真有意思,前几天还合起伙来要给我相亲,用得着费这个事吗,直接让你妈把那姑娘介绍给你就得了。”


他找到缝隙了。


“你他妈凭什么说我妈!”


这样一来,拳头和怒火都有了发泄的地。这样一来,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委屈全数倾泻干净,然后再把多余的情绪好好收拾一番,恢复干脆利落的样子。


“我明天就搬走。”


台风过后气温开始降了,冷风吹来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。他沿着大路一直走,不明确终点在哪里,可不走下去又别无选择。


是他卑鄙,从头到尾都是他设计周旋又无理取闹。邬童厌他也好,恨他最好,爱的位置给不了他,他也非要占另一个极端,总归是能留下印迹就行,不至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
虽然他也确实,什么都没捞着。


尹柯点了一支烟,被呛得直咳嗽,又笑,笑到直不起腰来,好在路边没什么人,不然准得抓了他送医院里。


他就这样神经兮兮走回去,把东西全收好了,要开门前又回到玄关,装钥匙的盘子里并列摆着两串钥匙扣,他拿走了邬童的那一串。


那是他和邬童还在上小学的时候,有一天放学路过街边摊,邬童给他买的。当时邬童弯着桃花眼对他说,“有了这个,你许的愿就都能实现了。”他也相信,并且许了好多个愿,也真成了,后来才知道是巧合,是缘分,是冥冥注定。


注定他要遇到邬童,注定他整颗心要被对方拿走,注定最后他们人各殊途,再不回头。


他穿着拖鞋再走回去,房间抽屉里摆着相片集。从两个小娃娃搂在一起,到去年春节的时候,俩人互相喂饺子。他一直想养一只小猫,妈妈给他买了个小猫的公仔。


尹柯搂着公仔笑眯眯地拍了照,邬童对他说,“以后等我们俩有家了,我就给你养只小猫。”后来真养了只猫,叫二十,邬童初中棒球队号码是一,他是十一,十字放后面了,两个一加起来。很隐蔽而心照不宣的秘密,默契十足地兜着守着。


相册旁边摆着一个心形的饼干盒,里面装满了邬童折的玫瑰花。尹柯每年过生日,对方都要为他叠这些。不一定是多少朵,主要看邬童忙不忙。如今这个饼干盒已经装得满满当当,而邬童从一开始叠不成形像个气球的形状,到后来熟能生巧落手便是漂亮模样。


对方把送花当成了一种习惯,他也从受宠若惊变成习以为常。有一天这习惯要戒,就好像沿着骨头刮下血肉,但他既然心都没有了,便不再觉得疼。


冰箱里被他从邬童手里抢来的巧克力还放在最上层,肯定是吃不了了,丢了又可惜。他给邬童买的两条烟也还摆在冰箱里,原封不动地躺着。就这两条烟够不够对方抽完下半生呢,抽不完的话,会是谁给邬童买呢?


他确定不了对象,只知道铁定会有那么一个人,会让邬童平安健康,家庭和满,泡在蜜罐里,把他放到最低的那一点,无聊时漫不经心想一想,心不在焉恨一恨,又投身回家庭和事业中去。


尹柯手中拿着邬童的钥匙扣,拖着行李箱坐上去往机场的大巴。


沿途的灯海起伏连绵,他戴着耳机,脸上莫名有些凉意,明明空调都已经关了。


他们再也做不成兄友弟恭的邬童与尹柯,也没能成为哪怕一天的爱人或伴侣。他们亲密到可以共睡一张床,共写一本同学册,同用一根吸管,共享最好的年华时光,到头来却不得不背道而驰。


这些都很正常,都是他早就预料到的。邬童的这一生,没了他就最圆满。残缺的感情由他带走,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。


在登机前的几分钟,尹柯收到了邬童发来的短信,实在不很像对方的风格。他觉得邬童应该是骄傲地盛放的玫瑰,而不是忧郁地作诗的文青。


“爱清风拂柳,也爱烁石流金,爱层林尽染,最爱你。”


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很久,身边的旅客基本上都走光了。他勾起嘴角想扯出一个笑来,是邬童最喜欢的那种梨涡清浅的笑,尽管对方再也不会看到了。


“不爱冬天吗?”


他跟着汹涌的人潮走向登机口,知道这次如果再走丢没人会找到他。温热的眼泪从脸上淌下去,滴到地上,很快又蒸发得干净,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


邬童的回信他看到了,截了屏,把号码拉进黑名单里。有那一句话就够了,够他揣着捧着自顾自幸福一整个今生。


“可以都不爱,只爱你。”



《欢喜》by

“你醒了?”

 

刺鼻的消毒水味提醒着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邬童,他正躺在医院病房里的事实。床边站着的与他青梅竹马的裴珏。

 

“你连着工作两天,胃出血,直接送进医院了。我告诉尹柯了,他没来。”

 

裴珏拿了饮用水蘸着棉棒帮他润湿嘴唇,动作看起来粗鲁,落下的时候又很小心。

 

邬童用嘴型比了两个字,“谢谢。”

 

六月份以来,银行上半年的工作结算就开始了。现在社会经济效益差,他们单位任务完成率还是负的,整个单位上下都是紧张的状态。他身为副行长,自然是比别人还要忙。不过是这几天想要加紧赶工赶得急了,这具身体就又给他添麻烦。

 

“工作事小,你身体更重要,我还是再去给尹柯打个电话,让他早点过来。”裴珏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,不等邬童阻止,就把电话拨了出去。

 

尹柯是邬童的弟弟,但没有血缘关系。他爸工作比较忙,尹柯他妈妈负责带他们两个人。直到他们俩都工作了,他爸也闲了下来,就带着尹柯妈妈去国外定居了。


尹柯算是半个文艺工作者,在摄影圈里也是很有名气的。他喜欢搞着些,邬童向来随着他去。上一次两个人在家一起吃饭,尹柯说最近有工作可能要去趟西藏,此后邬童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。好在邬童为尹柯请的助理主动联系了他,报了平安,他一颗心才算放下了些。

 

“医生说你这次醒了,可以少吃点东西了,我在家给你做了粥,”尹柯打开保温盒看了一眼,还有些热气冒出来,“还热着,我扶你起来吃。”

 

邬童这几日躺得有些多,一时间清醒不过来,感觉自己是株植物,如今硬生生地要从土里拔出根来,“你怎么来了?裴珏呢?”

 

尹柯答非所问,“我是你弟弟,不该来吗?”

 

邬童听他说话,总是克制不住地气,“你用不着时时刻刻强调你是我弟弟,我是问你不是去工作了吗,突然回来,不耽误事情吗?”

 

“不要紧,我照顾你几天再回去。”

 

尹柯的声音低下去,邬童又心里难受。想着尹柯为了他旷工回来,他又要对尹柯发脾气,这自然不是他本来的用意,可他心里窝着一团火,除了忍耐,又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发泄。索性闭上嘴,把头扭到另一侧。

 

“好了,吃饭吧。”尹柯岔开话,摇好床,又给他盛了粥端到小桌子上,自己乖乖地坐到一边去了。

 

邬童无话可说,伸手要去端碗,尹柯又不知道为什么冲过来,“我喂你。”

 

“用不着你,离我远点。”邬童用没有点滴的右手隔开他,自己固执地夺过碗。

 

他余光里瞄着尹柯,分辨不清尹柯的表情,只见尹柯的手握紧了又松开,转身开门出去了。

 

病房的门轻轻落回到门框里,邬童放下碗,心里平静不下来,尹柯费心熬的粥也浪费了。看外面的天色也很晚了,不知道尹柯会跑到哪儿去。左右他们俩一吵架,尹柯一时半会儿是不想见到他的。好在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,随便找个朋友可以接纳他,最差的也可以回家。不过尹柯应该不会愿意回他们那个家。

 

他们的父母出国之后,他家四口原本住的房子就空了下来。父母称赞邬童工作后是个有出息的孩子,在他工作地附近给他买了套房子,三室两厅,一个人住太空,他就叫尹柯与他同住。

 

“你自己住在家里,我不放心。和我一起,我还能照顾你。”邬童在电话里劝尹柯,以为这件事儿还要磨上很久才能定下来,不料尹柯痛快地应了下来,收拾收拾东西当天就搬进来了。

 

最开始同居的那段时间,当真是美好的。他住主卧,尹柯在隔壁,还有一件书房做了尹柯的工作间。尹柯时间自由,没工作时几乎整天待在家里。邬童就周一到周五尽量将工作都完成好,空出周末的时间都用来陪尹柯。


尹柯看起来也是喜欢的,他加班,尹柯就给他煮夜宵,穿着围裙跑到小客厅里叫他,“邬童,来吃夜宵。”

 

大概十一点多,尹柯推开病房门,多半是以为他睡了,轻手轻脚地像做贼一样。邬童自己躺着,没有开灯,尹柯到他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立刻被他抓住手,攥紧了拉到被子里。

 

“大夏天的也能把手弄这么凉?”邬童开口,语气里带着点无奈。

 

尹柯没尝试把手拿出来,就任由他拉着,“吃冷饮去了,你现在吃不了,想着气气你,后来才想起来你已经很气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
 

“我看见你就能直接气死了,你赶紧滚回去工作,明天就走。”尹柯不在的时候邬童给尹柯助理打电话问了,助理说那边工作时间紧任务重,尹柯这次是顶着上头的赞助商自己跑回来的,就算是立马赶回去也得上下打点一番。助理没直说,但邬童明白对方是想让自己劝尹柯回去。

 

尹柯一听就用力把手抽走了。单人病房里有一张陪护的床,尹柯拉过枕头拍了拍,背对着邬童躺了下去。

 

邬童知道这事是说定了,他前两天睡了太多,这会儿睡不着,左手针扎的太多,现在肿得难受。他翻身面朝着尹柯,看着那人的后脑勺,然后是脖颈,肩胛骨,脊椎,一寸寸地挪到腰上。如果现在有人,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挟着不可说的情色与占有欲。忽然间又只剩下落寞,他想他是天下第一的怂货,只敢躲在心爱之人的背后与无尽黑夜诉说自己内心的款款深情。一旦离开了这些遮掩,就又要装作是个时刻嫌弃他又不太情愿尽职的哥哥。

 

邬童自己都不知道十多年的兄弟情是如何变了味道的。在他意识到这件事之后,他和尹柯已经度过了泥地里滚来滚去的无知童年,告别了挥着木棍当倚天剑的中二期,尝过了酸甜苦辣混杂的青春滋味。他过往人生中每一幅值得铭记的画面都有尹柯的存在,即使将他剥皮抽筋,他的骨子里还刻着尹柯二字。他和尹柯吵过架,也闹翻过。有时是为了妈妈今天表扬了两人中的一个,有时是为了在裴珏面前“争宠”。他和尹柯一同大笑过,也抱头痛哭过。笑他们快意年少,默契如初,哭他们日渐成熟,终将分离。他和尹柯看过阴晴雨雪,走过春夏秋冬。

 

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,他抛不下尹柯。他这些年来的弟弟,他下半生一厢情愿的爱人。

 

邬童的亲生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就和他父亲离了婚。二人一直观念不同,到最后和平分手。他的母亲现在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,远居国外。他父亲一人拉扯他到六岁,终于迎来了家里的新女主人。


尹柯的妈妈温婉贤惠,与邬童的母亲完全不是一种类型。邬童与她共同生活多年,两人感情不错。尹柯回去工作的当天,尹柯妈妈就给邬童打来了电话。尹柯妈妈在那边急得不行,非要立刻回国照顾他。邬童好说歹说了半天,又保证自己出院以后会好好请个阿姨做饭,这才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。

 

等他挂了电话,裴珏正好办完出院手续回来,“走吧,我送你回去,不然我还真怕你直接奔单位去了。”

 

邬童笑着摇摇头,“哪会,我也好久没休假了,趁这回正好休几天。”

 

邬童只歇了没两三天,尹柯就回来了。尹柯拖着行李箱推开家门的时候,邬童正在家里研究菜谱,对着各种乌鸡汤,鸽子汤皱了半天眉。

 

“邬童?你怎么在家?”

 

上次在医院,邬童发现尹柯比之前瘦了,打算学些东西给尹柯做,把尹柯给喂胖点。还没等他“学业”上稍有成就,尹柯就回来了,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没精神,更憔悴些。

 

邬童接过他的东西,把空调稍微调低了些,“你是拍片还是嗑药去了?”

 

尹柯抬抬眼皮瞟他一眼,边脱衣服边进浴室,没搭理他。

 

尹柯越是不答话,邬童就越是想刺激刺激他,“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哥了!你哥跟你说话你就这样没大没小的说走就走?”

 

话说完他又觉得很糟糕,尹柯必然会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。突然之间,就从一个朋友似的哥哥变成成天跟他作对的人,三天两头骂他,还什么都说不通。邬童自己也知道这样糟透了,可他憋不住。他看着尹柯无视他,他就想掐着尹柯的脖子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?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了?你知道了就不理我了吗?我这么多年做你哥哥白做了吗?可我现在又不想做你哥哥了,我想亲你,还他妈想干你,你知道吗?他听见尹柯叫他哥,便不想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。听见尹柯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,又觉得不舒服。你怎么能不叫我哥?你知不知道你不叫我哥,我就很想做些坏事儿,甚至觉得你也赞同我做坏事?

 

邬童抓了抓头皮,听着水声停了,走到浴室门口去问,“你想吃点什么,我点外卖。”

 

尹柯的声音有点闷,“别叫了,我来做。”

 

尹柯刚忙完工作回来,邬童舍不得他受累,“你别做了,你在旁边看着,我做。”

 

尹柯推门出来,就穿了一条内裤,“有区别吗?让你做我还害怕你把厨房烧了,歇着去吧你。”

 

邬童从衣柜里找了套睡衣给他套上,尹柯洗了根胡萝卜给他磨牙,他就安分地在旁边啃。

 

尹柯是在他们上初中的时候学会做饭的。那会儿有一段时间,尹柯妈妈工作很忙,邬童就揽下来照顾弟弟的活儿。穿着Hello Kitty睡衣的尹柯坐在椅子上看他瞎忙活半天什么都没搞出来,还不小心割破了手指,决心今后都不让邬童再碰任何和厨房有关系的东西。


后来邬童当然还是学会了几道简单的菜,不过主要家里都是尹柯掌勺,连爸爸妈妈都夸尹柯做菜好吃。

想到这儿,邬童下意识去瞧从前被菜刀划破的那个位置,他还记得当时尹柯吓坏了,给他贴了个卡通图案的创可贴。尹柯妈妈以前喜欢给他们拍照,照片上他的剪刀手上,还有半张米老鼠的脸。

 

“留疤了吗?”

 

邬童“啊”了一声,才反应过来尹柯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,“没有,可能米老鼠的创可贴更好用。”

 

“别提了,我当时快恨死了你了,米老鼠就剩下那一个了,还给了你,”尹柯与他对视,“你以为我是心疼你才哭的?我是心疼米老鼠。”

 

邬童走过去敲他的头,“小没良心的。”

 

说是这么说,但邬童记得尹柯当时为他的伤哭得不行,好容易停下来了还一抽一抽的。第二天眼睛肿的老高,眼皮被撑起来,薄得能看清上面的青色血管。

 

“你小时候多可爱啊。”邬童想着,感慨道。

 

尹柯翻了他一眼,“滚。”

 

邬童临出门前,悄悄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尹柯。与他这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同,尹柯作息时间不规律。往往他上班了,尹柯还在呼呼大睡。他习惯买早点的时候给尹柯也买一份,等尹柯醒了自己热着吃。他想过,尹柯或许不爱自己给他买的东西。所以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还会看一眼垃圾桶,好在每次都是空的食品袋。然后他又知道自己想太多了,尹柯没他那些弯弯肠子。他是尹柯眼里一起长大的哥哥,玩得很好的玩伴,不可缺少的朋友。只有自己思想龌龊至极,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这张嘴,别说些不该说的话。后来在网上看到,一个人的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,他又心虚地不敢盯着尹柯看,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。时间久了,从没有人察觉他的心思,也没人与他分享他满怀爱意的小秘密。他又觉得失望了,可能他是个好演员,演技超群,全世界都欠他一座小金人。

 

邬童下班之前接到裴珏的电话,邀他去酒吧玩,他拒绝了。直到对方说尹柯也去了,他又变了卦。裴珏打趣他是个弟控,他爆了句粗口把电话挂了。


等他到的时候,桌上酒过三巡,尹柯和不知道哪来的男孩女孩搂在一块儿喝酒聊天,看得他火大。坐下和裴珏连灌了一会儿酒,尹柯看到他,过来挨着他坐下。

 

“你吃饭了吗?”酒吧里有点吵,尹柯贴着他,还是得放大声音讲话。

 

邬童闻着他身上的酒味,怒意直冲着脑门儿上来,“吃个屁,我回家,你走不走。”

 

尹柯一愣,“走。”

 

邬童拿了包,直接往外面走了。酒吧里人挤人的,有的是小情侣粘在一块浓情蜜意,看得邬童眼睛发酸。不管是什么样缠绵的姿势,那两个人都不会变成他和尹柯。而总有一天,他要看着尹柯像今晚一样,拥着某个他不熟悉的男孩或女孩,聊着他不清楚的话题。那是尹柯和别人的故事,邬童光是想想,都痛得他反应迟缓,直不起身。

 

尹柯和裴珏打了招呼,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邬童靠着墙抽烟,“走吧,去吃点饭。”

 

邬童掐了烟,“我不去。”

 

“你胃不要了?”

 

邬童眉毛皱在一起,脸上是极其的不耐烦,“用你管我?”停顿了一下,他又说,“你跟我出来干嘛?回去啊,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。”

 

尹柯深吸了口气,“邬童,你好好说话。”

 

邬童开车来的,刚才打电话叫了代驾,估计还要等上一会儿。但他此时此刻半点儿也不想和尹柯两个人这样站在这儿。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恶言相对的初衷,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越来越不受控制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想,不如就坦白吧。他和尹柯本来就不是什么真的兄弟,谈不上道德伦理,也不惧世人诟病。他真正害怕的,是尹柯会因他的心意嫌恶他,疏远他。邬童想象得到,以尹柯那样性格的人,不会直接骂他恶心,反而会开导他。然后尹柯会慢慢地从他的生活中抽身离去,和他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。他花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,才和尹柯走得这么近。他不是个敢冒险的人,这代价他更是赌不起。

 

裴珏出来抽烟,看到刚才匆匆离开的两兄弟就站在门口,表情严肃,“怎么了?”

 

“没事儿,在等代驾来。”尹柯先缓过来,上前拍拍裴珏的肩膀,给他递了支烟。

 

裴珏挥挥手,“我抽自己的习惯了。”清官难断家务事,裴珏和他们认识很多年,和两人关系都不错,知道他俩时不时就会吵架,没两三天又好了,也就没想着往深了问。

 

邬童第二天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,尹柯没回来。昨晚尹柯没和他一起回家,裴珏抽完烟回去,尹柯就自己走了。他在气头上,想着尹柯那么大人了,就没追上去。


难得周六休息,他原本想带着尹柯去邻市玩的。昨天在办公室,趁着午休还做了计划。经过昨晚那么一吵,出行计划也跟着泡汤了。


手机通知里只有两三条微博新闻的提醒,尹柯没有联系他,邬童沮丧地又躺了回去。

 

他和尹柯喜欢吵架,是从小时候就养成了的习惯。尹柯妈妈碍于后妈的身份,也不好意思管着邬童。反倒是尹柯看不惯了就和他拌嘴。随着时间推移,他和尹柯越来越亲密,连这日常的吵架都吵出了点甜腻的滋味来。不知道他们关系的同事瞧着他们吵架,还以为他们是老夫老夫。每回被误会了,邬童从来不解释,他乐于享受那一分钟的夫夫关系。尹柯也不解释,可能是尹柯什么都懒得解释。

 

邬童又躺了小半天,傍晚那会儿才想起出去买菜。等他又回到家的时候,尹柯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。


他和尹柯还是谁都没理谁,等他把饭做好,摆了两副碗筷在桌上,尹柯就自觉地来吃了。饭桌上气氛尴尬,邬童没吃几口就撂下了筷子。等尹柯也吃完了,他又去厨房洗碗。

 

碗洗到一半,尹柯拿着他的手机来,“你妈妈的电话。”

 

“哦,”邬童手湿着,尹柯就把手机放在他的耳边帮他举着。

 

站得距离近,尹柯将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全听了,“你要去么?”

 

邬童妈妈再婚后,没有生孩子,一直和他的外国后爸过二人世界。从邬童上初中以后,他妈妈就经常让他假期的时候去玩。邬童心里想尹柯更多,所以顶多是隔个两三年才去一回。上回去已经是前年的事儿了。这回邬童妈妈想儿子想得紧了,才给他打了电话。

 

“嗯,我也好久没见她了。”邬童擦干手。

 

尹柯跟着他离开厨房,“那我也去,看看我妈。”说来也巧,同是在国外,邬童妈妈和尹柯妈妈两家就住在邻市。

 

“最近没工作吗?”邬童这才发觉,最近都没有和尹柯的助理联系。

 

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,尹柯像是撒娇地说,“你才发现?”

 

邬童语气也缓和了不少,“那你还有钱花么?”

 

“放心吧,我是签了约的,没工作也有底薪拿。”

 

邬童忍不住笑,“你没钱我也可以养你。”

 

尹柯在沙发上翻了个身,坐得离邬童更近了些,“你知道吗,你刚才就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家长一样,只想着给孩子钱,都不关心一下小孩的内心世界。”

 

邬童颇得意现在这副画面,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卸个干净,长臂一伸把尹柯捞进怀里,下巴抵着尹柯的发旋,“我现在关心一下,你心里想什么?”

 

尹柯也难得服软,“我们一起去玩吧,去看海。”

 

“行。”邬童松手起身,他高估了自己,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,更想要占据这个人身上的温度。

 

两人一时兴起的约定最终没能成行。邬童请了年假,尹柯却被临时安排了不能推辞的工作。邬童只好把看他妈妈的时间缩短了,挤出剩下的时间去看尹柯妈妈。


邬童妈妈和外国后爸对他一向是对待朋友一样的,邬童能更轻松些。相比之下,尹柯妈妈更趋向于中国式家长。邬童一到家,尹柯妈妈就说他又瘦了,每顿饭都给他做些大鱼大肉。实际上邬童没有什么东西吃不到,又不忍心拒绝这份心意,只得看着自己一天两天的连小肚子都快长出来了。

 

邬童在电话里跟尹柯讲这件事,尹柯心不在焉的。邬童随后又问了问他工作的事,尹柯兴致也不怎么高。邬童想着可能他工作累了,没几分钟就挂断了。

 

邬童要离开前的倒数第二天,尹柯妈妈硬要安排他和邻居一位华裔姑娘见面。说是和他年龄相当,性格活泼可爱,和邬童很合适。邬童这才反应过来,尹柯妈妈这是要帮他相亲。

 

“不用了阿姨,真的不用。我现在不考虑这些问题。”邬童原本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已经很艰难了。这几天住在家里,每天看着尹柯妈妈和善的笑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。他怎么对得起一直以来将他当作亲儿子一样的尹柯妈妈呢?怎么能将“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儿子”说出口?

 

“我都已经和人家姑娘联系好了,你就去见见吧。”

 

邬童不知道如何反驳了,“现在的外国小姑娘也相亲吗?”

 

尹柯妈妈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,“哪是相亲啊,就是认识一下嘛。前天我告诉柯柯的时候,柯柯也问了这个问题呢。”

 

“尹柯也知道?”邬童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,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。

 

尹柯妈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,再不敢多说什么,好言好语地送邬童出门了。

 

邬童开着车,一路上浑浑噩噩的。他给尹柯打了很多个电话,尹柯都直接挂断了。连助理的手机也是无法接通。邬童觉得自己仿佛是岌岌可危的枯树,风一吹过来就能把他打散了。


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和那个女孩见面的。脑子里只一味回旋着尹柯妈妈的话得来的结论,尹柯知道这件事,尹柯也想让他去相亲,尹柯想要把他推出去了。可邬童不得不承认,尹柯的做法是对的,他们都快要三十岁了,总会各自成家。他日尹柯带着妻儿回家过年,他邬童能否像今日尹柯推他去相亲一般大方地与人寒暄问候。

 

邬童回到家就改签了机票,订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。他迫不及待地要去见见尹柯,随便说点什么也好。他可以假装他相亲成功了,他要看看尹柯会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他。他要尹柯来教教他,这场兄弟情深的戏要如何演下去,又要怎么演才能演好一辈子。

 

邬童拿着行李箱把尹柯堵在家里的时候,尹柯刚刚宿醉醒来,家里都有一股散不去的酒气。尹柯看着邬童怒气冲冲的样子也难得不知所措了起来,“你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

 

尹柯的衣服还是皱皱巴巴的,显然是昨天喝醉了回来就睡了。邬童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,又想起六岁那年,尹柯抱着小玩偶站在床边,问他,“哥哥,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?”

 

邬童没有回答,丢下手里的东西三两步冲上去抱住还在发愣的尹柯。力度大得似乎要把这个人融进自己的身体里。只有他自己清楚,他已经极力控制了。他更想一口咬住尹柯那两片嘴唇,用力撕咬,直到两人口腔里都是血腥味。他要吸干尹柯的最后一口气,把尹柯吻得大脑缺氧,只能晕乎乎地靠着他站稳。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变态一样的爱意抒发千万分之一。

 

尹柯感受着身前人的颤抖,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邬童的背抚摸着。邬童就这样抱着尹柯失去了意识,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,尹柯坐在他床边摆弄手机。见他醒了,又给他夹了一支体温计。

 

“你发烧了,我伺候了你一晚上,怎么感谢我?”

 

邬童身上干爽利落,想必是尹柯帮他换了衣服还擦了身子,他起身要找他之前穿的衣服。尹柯帮他从脏衣袋里捞了出来。

 

“特意给你买的,弄成这样了,还是丢了吧。”

 

邬童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,一路上辗转波折,被搓弄得不成样子,已经看不住原本的形状了。

 

不等他丢进垃圾桶里,尹柯就一把抢了过来,“送我的就是我的。”

 

他们十分默契的没有再提起相亲的那件事,可邬童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。他不喜欢这种岌岌可危的感觉,却又无可奈何。

 

邬童靠着床,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尹柯的侧脸上,他问,“如果身前身后都是死局,你会怎么选择?”

 

尹柯瞥了他一眼,眼神里有不解,也有疑惑。邬童坚定地回望着他,让他不得不意识到邬童是认真地问着这个问题。

 

“我会去找你。”半晌沉默后,尹柯回答道。

 

邬童说不出话,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转了几转儿,又被他自己逼了回去。

 

邬童彻底好起来之后,尹柯妈妈打来电话给他道歉。不知道是不是尹柯说了什么,尹柯妈妈表示以后不会再管他的终身大事,但叮嘱他还是要早些稳定下来。他放松了些,答应了。彼时他正在开车接尹柯的路上,等他挂断电话,尹柯已经钻进了副驾驶。

 

尹柯看起来心情不错,“去哪儿?”

 

“裴珏订了饭店,”邬童发动车子,“你最近和他见面了?”

 

尹柯调着广播,“没有啊,上次在酒吧是最后一次见。”

 

提起酒吧的事,邬童还有点尴尬,迅速转移了话题,“哦,刚才你妈给我打电话了。”

 

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,路上没堵车,很快就到了他们和裴珏约好的地方。一进包厢,裴珏坐在四人桌的左手边,旁边还坐着个不认识的姑娘。邬童看着有些面熟,但怎么也想不起了。


这场饭局从开场就注定了邬童必将用坏情绪来面对,所以吃到一半,裴珏非拉着他去洗手间的时候,他把火都发到了裴珏身上。

 

“怎么回事儿?那女的谁?”

 

裴珏帮他点烟,“上次酒吧见了一面,小姑娘看上尹柯了,非让我找机会介绍。你以为我想叫你来啊,不叫你来尹柯也不来。你们哥俩都这么大了,用得着这么如胶似漆么?”

 

邬童吸了没两口,想着尹柯和那姑娘单独坐在一桌上,“以后你少安排这种事情。”拉开洗手间的门就回去了。

 

“吃饱了么?”邬童站在桌子边没好气道。

 

姑娘吓了一跳,眼神在他和尹柯之间来回转。

 

尹柯安抚性地对姑娘笑笑,“我哥还有事儿,我们可能得先走了。”

 

邬童这才想到,这姑娘其实性格不错,只是她想要泡尹柯,就犯了他的大忌。

 

等到邬童快步走到饭店门外,尹柯拿着两人的外套追出来。尹柯也有点急了,“你又想干嘛?三次两次地给人家裴珏没脸,到最后还不是让我给你擦屁股。”

 

“我用得着你管了?我求你管我的事儿了?”邬童拉开车门,等尹柯也进来坐下了,又说,“以后你要找对象,要谈恋爱,也别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。谁愿意吃个饭还看你们眉来眼去的?”

 

尹柯把外套往后座上一撂,拔了车钥匙,“谁眉来眼去了?你这一张嘴就没好话的毛病改不了了是不是?”

 

邬童解了安全带,抱着股要跟尹柯犟到底的念头。他早就看不下去了,看不下去尹柯对别人温声细语,看不下去尹柯帮别人斟酒添菜。他更不敢想,尹柯有一天要搂着个姑娘或者小伙的来告诉他,“哥,这是我对象。”他刚刚发觉自己喜欢尹柯的时候,还曾设想过,如果有这么一天,他一定可以欣然接受,然后扮演一个好哥哥带着两人一起玩。


今天这一顿饭终于将他敲醒了。什么看着你爱的人幸福就心满意足了,全他妈是狗屁。

 

“裴珏不就是要给你介绍对象?你看不出来那姑娘喜欢你?”

 

尹柯别过头,不看他,他反倒说得更起劲,“你跟你妈真有意思,前几天还合起伙来要给我相亲,用得着费这个事吗,直接让你妈把那姑娘介绍给你就得了。”

 

“你他妈凭什么说我妈!”

 

尹柯一拳打过来,敲在他的嘴角边。邬童不甘示弱,直接一巴掌扇了回去。车子里空间狭窄,两人动起手来撕扯了半天,最后打到没力气,才停了下来。

 

尹柯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推开车门出去了,“我明天就搬走。”

 

邬童开着车绕着环城高速开到半夜,两边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和尹柯打架时出的汗都吹干了。夜越深,他就越发寂寞。他开始想念几个小时前和他打架的尹柯。


邬童承认这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,错的人是他。被错误的心意盘踞着一颗心,还始终迁怒于那些无辜的人。就如同尹柯所说的,他凭什么去责怪尹柯的妈妈。他不是想要责怪任何人,他是无法原谅自己。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和懦弱,又无力去拯救如今这个局面。


邬童对尹柯将要离开他的事实感到恐惧,又死守着尹柯爱他的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认为尹柯无法舍弃他。只要稍微有人把尹柯随时会离开的事实掀起一角,他就要发疯,逮住什么东西都要乱咬一口。

 

邬童天亮才回到家,尹柯的拖鞋不在,人也不在。他慌张地跑进尹柯的房间,拉开衣柜。原本挂满衣服的衣柜如今空空如也。提醒着他尹柯已经离开的事实。


他又回到玄关,原本两人回家后装钥匙的盘子里放着属于尹柯的那一串。那个多啦A梦的钥匙扣随岁月流逝留下磨损,可尹柯一直在用。那是他和尹柯上小学的时候,有一天放学路过街边摊,他给尹柯买的。


当时他对尹柯说,“有了这个,你许的愿就都能实现了。”

 

邬童拉开尹柯房间的抽屉,尹柯妈妈为他们拍的照片贴的影集还收得好好的,尹柯没把它带走。邬童的手指划过他和尹柯的一张张脸庞,从两个小娃娃搂在一起,到去年春节的时候,俩人互相喂饺子。尹柯一直想养一只小猫,尹柯妈妈给他买了个小猫的公仔。尹柯搂着公仔笑眯眯地拍了照。


当时他对尹柯说,“以后等我们俩有家了,我就给你养只小猫。”

 

影集旁边摆着一个心形的饼干盒,里面装满了他折的玫瑰花。尹柯每年过生日他都要为他叠这些。不一定是多少朵,看他忙不忙。如今这个饼干盒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。从一开始叠不成形,到后来熟能生巧,他把送花当习惯,尹柯也收成习惯。


冰箱里上次被尹柯抢走的巧克力还放在最上层,肯定是吃不了了。但尹柯非说放在冰箱里可以保存很久,还不让他扔掉。


尹柯之前给他买的两条烟也摆在冰箱里,邬童想,这两条烟,够不够他抽完下半生呢?

 

邬童一遍一遍地打给尹柯,等尹柯接通了,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

“我挂了。”尹柯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。

 

“不,我,我有话想对你说,你先回来,或者我去找你。”

 

尹柯那头很安静,“邬童,够了。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,现在我不想听了。我不会回去了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 

尹柯把什么都还给他了,多啦A梦钥匙扣连带着家里的钥匙,贴满了两人相片的影集,自己亲手叠的玫瑰花,冰了很久也没舍得吃掉的巧克力。


以及他所有漫漫无期至今仍未消退的爱意。

 

他们再也做不成兄友弟恭的邬童与尹柯,也没能成为哪怕一天的爱人或伴侣。


他的关怀,他的温柔,他的妒忌,他的疯狂,只是他一个人的狂风骤雨。从头到尾,尹柯还给他的都是冷静,理智,疏远,最后是分离。

 

他明白这是最后一天,是他和尹柯的最终结局,一切都要结束,一切都要归于平静。明天的他会照常早早起床,准备好早餐,开车上班,给手下的员工们开会,训斥只会在上班时间给男朋友发微信的小妹。只是早餐只需准备一份,出门前也不需要再去看看那个人的睡颜,上班不需要再绕两条街,开会后的糟乱心情不再有人为他抚平,他甚至不再需要微信这个聊天软件。

 

下半生的每一天里,他要和尹柯呼吸着同样的空气,看着同一片天空。却不能再见他,不能再抱他,不能与他十指紧扣着入眠。尹柯会断了和他的所有联系,会避开所有他可能会出现的场合。哪怕是春节,也会打电话给爸爸妈妈说自己太忙了,过几天再回去看你们。爸爸妈妈会心疼,甚至来责怪他这个哥哥从不关心弟弟。


还要怎么关心呢?我把他当作这辈子的唯一,足够了吗?还不够吗?再做多少,才能够呢?

 

“尹柯,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?”

 

邬童撇开脑子里那些绝望的想法,他所熟悉的弟弟,从来都是这样会微笑着拒绝自己的人。从他的发现自己可怜的心意保持沉默,到他今天撕破脸皮的苦苦哀求。他知道现在的他的样子一定难看至极,像是一只即将被抛弃的狗,死死巴着主人的裤腿不肯撒口。

 

“哥,我们永远都是兄弟。”

 

是了,他的主人从拥有他的第一天就不曾轻贱他,玩弄他。把一切都搞砸的是他,看得懂又装糊涂的是他,舍不得的是他,如今要死要活的还是他。而本该是这件事另一位主人公的尹柯始终在等他做一个决定,最后等到绝望,也就不再等了。

 

他想,原来我真是个演技精湛的人。是我亲手将淬了毒的利刃一寸一寸地捅进尹柯的心里,用最下贱的言语去诋毁他最珍视的东西,让他把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尝上一遍,叫他明白什么样的感觉最撕心裂肺。

 

不同的假设在邬童嗓子眼里滚了好几个来回,最后他说,“祝你幸福。”

 

尹柯收了线,邬童在嘟嘟声中把手机丢到一边。

 

在家坐了两个小时,邬童拿过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尹柯。

 

“爱清风拂柳,也爱烁石流金,爱层林尽染,最爱你。”

 

尹柯回复了他,这是他今生收到来自尹柯号码的最后一条短信,“不爱冬天吗?”

 

邬童捂着脸,眼泪顺着他手指的缝隙留下来,滴在地摊上,晕湿了一小块。

 

邬童的回信石沉大海。

 

“可以都不爱,只爱你。”


END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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